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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克教授

2014-12-08

美国犹太裔小提琴教授莱克女士是我在美国休斯顿大学音乐系学琴时的小提琴之师,虽然我毕业离开她有些年了,但我常常会不知不觉中想念起她来,她实在是个很值得尊敬的长者,跟她学琴的那段日子总是让我回味无穷。

莱克教授的小提琴演奏风格就像她这个人,总是充满着饱满的感情及强烈的个性,而她的倔强在所有认识她的人中也是闻名的,那就是,一旦她认准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她。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有名气的小提琴独奏家,跟许多著名的大乐队都合作过,像英国的BBC、美国的巴尔的摩、休斯顿交响乐团等等,后来在一次意外中。伤了左手的小指,医生建议她不要再拉独奏了,等养好了伤,她竟然一天练习十几个小时,半年后,又活跃在音乐会舞台上,真叫人不敢相信。1980年中期,她到上海跟曹鹏指挥的上海乐团合作的时候,就是用这只伤残的小指,在一场音乐会中同时演奏了布鲁赫苏格兰幻想曲和西贝流斯小提琴协奏曲这两首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型协奏曲。

1990年中期,她担保我来美国跟她学琴的时候,已是坐七望八的人了,她的腿不好,平日里,看到她右手拎着那个沉重的小提琴琴盒,左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挪进上课琴房的样子,我总要冲上前去扶她,她却执拗地摇摇头示意我不用,她说她从不需要别人扶,还说没事,她一个学期还要站在台上拉好几场独奏重奏音乐会呢。

她教我琴的时候,要求我一边拉,一边听,一边在心底里充满感情地歌唱。接着,老太太自己就先动情地吟唱起我拉的那首乐曲的主旋律,然后,再用她那把灰色的斯特拉底瓦里名琴有滋有味地示范起来,示范中,老太太的脸被音乐点亮了,全身随着乐句的跌宕起伏摇摆着,双眼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还小声说:记着,把真正的感情溶化在每一个音符之中!奏完一个乐章后,她又说,真正的音乐,是有感情的音乐,我们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感情,小提琴这种乐器最能表达人内心的感情,所以我选择拉琴作为我的终身职业。老太太接着向我指出:几乎所有的中国学生都有这样的问题,那就是手指头跑得全世界一流的快,但拉出来的音乐却很苍白。所以,我担保你们那么多人来我班上学琴,学的就是怎么演奏出真正有感情的音乐。

自从1980年中期,她成功的在上海举行了为期三周的访问演出及讲课之后,就开始不停地担保中国学生到美国跟她学琴。那个时候到美国来学琴的中国学生家里都很穷,老太太怕他们去餐厅打工荒废学业,不仅在学校拼命帮他们争取全额奖学金,而且还私人付他们生活费。

有一段时期,由于老太太一口气担保了太多的中国留学生,连美国移民局都有意见,说你不能再保了。老太太就去发动群众,请她的丈夫,亲戚及朋友一道担保中国学生,把他们办到美国来,为了更好地安顿这些来美国学琴的中国学生,老太大还把父母留给她的一部份遗产捐献出来,给中国学生做奖学金。同时,老太太又找到一个专门赞助天才小提琴家的基金会,这个基金会每年都投放大量的奖学金给中国学生。

不仅如此,老太大还先后让校方邀请了这些中国学生的老师像张世祥,郑石生,丁芷诺等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来休斯顿大学给美国学生上课,进行学术交流。

由于莱克教授的这些举动,竟引起了学校一些人的嫉妒。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有人甚至说你既然那么热爱中国人,索性去中国做教授得了。而学校的头儿们对老太太的做法也极有意见,他们说美国的学校美国的教授应当以美国学生的利益为主,而不是这些中国人,结果,学校就出了一件让老太太心寒的事。

我还记得那天,她一进琴房就愤怒地用双手把她的随身小包托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在沙发上,然后一语不发,颓然地把她的头埋在胸前,我惊呆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要我把参加小提琴比赛的曲目从头至尾拉一遍,拉完后,她却什么要求也没提,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歇一会儿,我看老太太相对平静了一些,就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学校数落我对中国人太偏心……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保你们这么多中国学生吗?这时她眯缝起双眼,眺望着窗外的绿树,慢慢地说:二战时候,德国纳粹残酷迫害犹太人,把许多人关进了集中营,再把他们处死,我们满世界地东藏西躲,四处逃难,可是很多国家都拒绝收留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犹太人一个个被纳粹杀死。真是无路可走啊!于是,就在那个时候,有三万多人冒死从欧洲逃难到了中国上海,结果你们接纳了我们,上海成了我们的“诺亚方舟”。才使我们很多人活了下来,老太太用纸巾擦拭着眼睛,接着又说:小提琴大师艾萨克·斯特恩是我的好朋友,他也是个犹太人,你们国家一开放,他就率先来中国举行访问演出。回国后,他跟我谈了许多他访问中国的经历,他告诉我,中国的音乐家不仅对他非常热情友好,而且极其好学上进。上海音乐学院的每一个窗口都有一个天才,但学习条件却那么苦,用的乐器很差,房间里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冷气,我来到上海亲眼看到了这一切。想到你们的父辈对我们所做的,我真想为你们也做点事,尽自己一点儿心哪。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的举动,我的心了吧!唉,别人怎么评价我议论我都可以,但我认准的事是不会放弃永远不会……老太太的嗓子,哽咽了,我沉默了半晌,悄悄地问她:是不是你们民族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所以,你们的音乐家总是会演奏出特别有感情的音乐?老太太颤抖了一下,红着眼睛点点头。

毕业前夕,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收到了莱克教授寄给我的一张卡,上面清晰地写着:“有一天生命会离去,但音乐将超越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