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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少读中文系

2014-12-17

我校实行通识教育,本科一年纪不分专业。有个爱好文学的学生问:以后怎么办?是不是一定进中文系?

我的意见是:不一定,要具体分析。中文系分文学理论、文学史、古代汉语等专业,你具体了解多少?是否真的喜欢?我过去有的学生,进去了说弄错了,没进的说幸亏没进,为什么?因为他们喜欢的并不是这些专业,而是创作,但那里并无什么创作专业。前几年有人认为韩寒该进中文系,我问有什么必要?答曰可以指导提高。我想现在中文系有几个人发表过长篇小说,韩寒在中学时就发表了长篇小说,你有什么切身实践经验体会、凭什么资格去指导他呢?有人就辩解他们那里不设创作专业,这也不是事实,设是设过的,但效果不怎么样,后来就撤了。所以我对那位学生说,如果你真的立志想将来搞创作,那就大可不必非进中文系不可。

由此想到一些深受文学创作、但未能如愿以偿考上中文系的学生,一遇到专业学习与兴趣爱好的矛盾,总不免流露出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失落感,真好像突然被热恋中的情人回绝了一样,认为这辈子从此与文学bye bye了。我总是却劝他们:其实是不一定的,不能把问题看得太绝对,条条道路通罗马,成才之路也一样,有些在专业之内、有些在专业之外。

20世纪最为成就卓著的自然科学学科,原创性、权威性最高的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为例,自1901——2000年共160人获奖,不计学历不明者2人后尚有158人中,除去中专、家教、自学成才者4人后,具有本科及以上学历者154人占97%。这154人中最著名的11位,除皮居里、汤姆逊数学系毕业之外,玛居里、普郎克、爱因斯坦、尼玻尔、海森、费米、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等9位即82%都是物理系毕业的,可见物理研究专业对口的多。美国第一位诺贝尔物理奖得主、回旋加速器发明者劳伦斯,他初入圣奥拉伏大学,在南达科他大学学化学时对物理发生兴趣,以后又去明尼苏达、芝加哥、耶鲁等三所大学,学的专业都是数理。

但是,与物理研究多对口的情况相比,文学史上的实例却与此大不相同。世界四大文豪,除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都是学法律的。莎士因家道中落,只上过文法学校,学的是拉丁文之类,也就是说四大文学家没有一个是专业对口的。我国作家,古代的,毛泽东常说李白、杜甫不是状元,无非也是个学历问题;当代作家据有人统计多数没读过大学,更不要说中文系了。现代大作家14人,除了林语堂为哈拂大学文学硕士、冰心留学美国威尔斯莱女子学院学文学之外,其他12人即86%都是不对口的,大学读的不是文学,少数未读大学,尔后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所以“作家少读中文系”,可与“物理研究多对口”相对,作为典型而极端的两种专业、文人群体。

现在我们就从几位中国现代大作家,看“作家少读中文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后被称为“旗手”的鲁迅、郭沫若两位,都是学医的,鲁迅大专没毕业。先后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矛盾是北大预科,巴金成都外语专门学校没有正式毕业。人称“语言大师”的老舍(中专)生、燕京大学旁听过英文。28岁当教授、有35个博士名誉博士头衔、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中国第一部新诗集《尝试集》作者胡适,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先修农科、后转哲学。梁实秋在科罗拉多、哈佛、哥伦比亚大学读英语。朱自清哲学科班出身,但人们熟知的是他的《背影》、《荷塘月色》,不知他哲学思辩如何?对康德、黑格尔知道多少?闻一多,清华大学留级两次、读了十年,还是没有捞到一张毕业文凭。留学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又是画图,又是演戏,还要研究、写诗。画图虽是专业,却并无齐白石虾、徐悲鸿马、黄胄驴、赵宏本孙悟空那样的代表做名世。多数人心目中的闻一多,他的灵魂、他的存在、他的价值,不在其绘画专业、而在其诗歌爱好“红烛”、“死水”、“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还有拍案而起、慷慨激昂的《最后一次的演说》。

周作人任北大教授20年,曾就西方蔼理斯、伦理自然化、民族学等发表文章,讲授并著述《欧洲文学史》,还开过希腊文学、日本文学和佛教文学;还在辅仁大学讲述新文学源流,后也成书出版,教学与研究涉及范围之广为同行所少见。他以冲淡风格著称的散文,鲁迅、朱自清、胡适等都认为是同时代人中写得最好的。但这些成果、特别是诗文,好象与其所学专业甚少联系、并不对口。他在回顾自己生平学业道路时说:“我自11岁初度《中庸》,前后七八年,学书不成,几乎不能写一篇满意的文章。庚子之次年,遂往南京充当水兵,官费读书,关饷以作零用,而此五年教练终亦无甚用处,现在所记得的只是怎样开炮和爬桅杆等事。以后奉江南督练公所派往日本改习建筑,则学造房子又终于未成,乃至读希腊文拟改译《新约》,虽然至今改译也不曾实行,——这个却不能算是我的不好,因为后来觉得那官话译本已经适用,用不着再去改译为古奥的文章了。这样我终于没有一种专业的学问与职业,二十年来只是打杂度日,。”

再看徐志摩的大学专业。他从杭州一所中学毕业后,如北京大学预科,婚后改进上海浸信会学院暨神学院,又转学天津北洋大学法科预科,北洋并入北大后修了一年政治学。后来远涉重洋,留学美国克拉克大学,专修社会、历史还是银行学迄今无确论。中间曾到康奈尔、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后来又由新大陆转赴英伦三岛,先在“伦敦经济学院混了半年”,在去大名鼎鼎的牛顿、达尔文的母校,全世界出诺贝尔奖获得者最多的剑桥大学,学习的结果是写出了那篇名噪一时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所谓康桥者乃是剑桥英文Cambridge前半个音译加后半个意译的结果。文章开宗明义第一句:“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好家伙,玩玩似的竟然读了八个大学,这在中外文化史上,世界名人中恐怕不多见吧?可是,天晓得他从经济一类专业究竟学到了什么,恐怕连价值与价格、借方与贷方、马尔萨斯与凯恩斯的ABC是否搞得清楚也值得怀疑,当然也从无实现其乃父培养他当银行家的初衷了。八个大学中,中文或文学系、专业从来没有沾过边,谁能料到日后他却以诗歌为终身之业、并以次奠定了自己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闻一多一起成为新月社的两位名人。这说明他在学业上是重兴趣的,电视《人间四月天》说明他在生活上是重感情的,感情与兴趣、情与趣、情趣都是精神、而非物质的,这实是其人生定位、价值追求使然。最近典型可以姜戎长篇小说《狼图腾》为例。小说问世不到两年,就印了十几次、近百万册,多家国外出版机构前来洽谈购买版权,如此盛况百年罕见,奥秘何在?欲问次书主题内容行文,不是流行青春时尚前卫,不是“零距离亲密接触”、“有了感觉你就叫”,更不是黄色灰色黑色三色文学,而在其独特经历、独特题材、深层次思考、富有震撼力的表达的高度统一,达到了文学艺术创作的最高境界——独特美。但未曾听说作者曾得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指点迷津、面授机宜。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他在内蒙古大草原长达11年的插队落户生活,从最初腹移到最终定稿长达了33年的思考、修改、表述,这1133年时间之长,这经历、题材、思考、表述的四个独特,难道是象牙塔中、故纸堆里讨生活的学究所能炮制的吗?难道凭包装炒作、拍马钻营所能奏效的吗?在这短期行为、急功近利、跑量兑现时代,五光十色、虚饰浮华、寻欢作乐的花花世界名利场中,学术权术化、文人商人化,又有几个能如此长期坐得下来、静下心来,甘于淡泊、耐得寂寞?

写到这里,例子已举不少,典型并富有说服力。问题是原因在哪里?为什么中文、文学系毕业的反而成名作家的少,大作家多数不是中文系专业对口、科班出身,这种反常现象值得深思。

我想来想去,至今仍未想清楚,总觉得这种现象本身的存在是确实无疑的,是被大量事实所证明、谁也无法否认的,问题在怎样进行理性的分析并在现实生活中作出相应的对策。读文学专业研究文学理论与从事文学创作,虽然都是文学事业,但所关注的主体、使用的方法不同。搞文学理论的,所考察的主体是作品,用的是理性、逻辑思维,注意积累诸如文学的起源、批评的标准、作家的身世、作品的背景与写作特点、世界观与创作关系之类的资料,从中引出本质、特点、规律、趋势性的东西来。

创作却别有门经,它不同于学术研究的资料积累,不同于乾嘉学派的烦琐考证,不同于越剧唱腔、少林拳术的流派传授,不同于中草药秘方,不同于家具制作手艺。它所反映的对象是生活,用的是感性、形象思维。就是读文学书,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从名家名著中揣摩领悟写作方法,其目的在学以致用再现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比如张恨水、林语堂、老舍在谈到自己小说创作体会时,都说到从《红楼梦》中得到启示,没有人说获益于红学家的研究评论。唯其如此,创作要思想、要素质、要个性、要风格。这些更重要的东西来自那个社会的生活现实、一个人的生活道路,他那与众不同的爱好、品格、个性,他对现实与人生的独特感受、思考与富有个人特质、为人所喜闻乐见的表现形式。所有这些,不是中文系的专业学习、资料积累、毕业论文所能解决的问题。作家,尤其是名作家、大作家,往往有思想家的特征,思想、冲动、个性是作家与作品的灵魂,也是一切有较高艺术品位的创作的灵魂。

因此,爱因斯坦在谈到创作的激情的时说:“促使人们去做这种工作的精神状态是同宗教信仰的人或谈恋爱的人的精神状态相类似的,他们每天的努力并非来自深思熟虑的意向计划,而是直接来自激情。”试想,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东破的“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岳飞的“怒发冲冠”,纳兰性德的“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鲁迅的《写在<>的后面》等,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于作家与中文系的关系,我之所以说少读,是因为从有定评的名作家、特别是大作家看,真正中文、文学系专业对口科班出生的少,反而是半路出家野路子的多。不过,中文系那一套,文学作品四体裁、写作四要素,不妨知道个大概,也有些用处参考,并非完全无用全盘否定。但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再弄下去文学批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曹雪芹世界观与创作的矛盾,已经开始说教了;到语言的本质与起源、符号学与存在,已经有些不知所云、离创作更远了。精通到思想理性化、规范化、程式化、系统化的说教镇压住了、框子框死了,不能也不敢跳出框框思考、表达问题,那里还有什么形象、想象,情趣、意境,个性、率真、投入,胡田野地、狂放不羁、想入非非、意态痴迷,这种思维定势、思想僵化,正是创作之大忌!

再说文学这领域,虽然我觉得创作搞不了搞评论、评论搞不了教语文、语文教不了当编审、编审当不了当顾问的说法太刻薄无情,但也认为创作是主体、理论书从属的,理论好创作未必好。复旦陈望道是汉语修辞学奠基人,但从他的五卷文集看,并没有文采好的感觉。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被认为是近百年来1600多种同类书中写得最好的、至今无人超过;但他的长篇小说,无论水准、地位、影响,均远不能与其文学著述相比。北大王力所著《汉语诗律学》,厚厚精装一大本,看上去像词典,功夫可谓深矣!可是他自己的诗究竟写得怎么样?知之者甚少。为什么?因为他功夫在诗内,不是“功夫在诗外”。文学艺术创作,凡过于追求理论规律技巧的,就有沦落为技巧至上、精雕细琢、雕虫小技的危险,还能有多少思想、感慨、意境可言?须知好诗无非写心情!百年诗坛,苏曼殊七律、徐志摩自由诗、毛泽东长短句为人所称道,但三人在诗学理论研究上什么成本大套的论著。《文心雕龙》、《艺概》堪称古代文论双壁,但作者刘勰、刘熙载二刘并无份量的创作名世。看来,理论上头头是道是一回事,能不能用这种理论来指导自己的创作实践,写出体现自己理论主张的作品是另一回事。大道理说理论应该指导实践,但在文学这个领域似乎并不灵,往往是理论好的创作不怎么样,创作好拿不出一本本、一套套论学,二者都有一流名著的极罕见!难怪鲁迅说:“从‘小说作法’学出来的作者,我们至今还没有听到过。”托尔斯泰说:“每个真正的艺术家,就连现在也不是在学校而是在生活中学习的,他们是从伟大的大师们的作品中学习的。”

明乎此,要想将来搞文学创作的青年,是否进中文系不是关键,通识更为重要,认真体察、感悟、反映生活,这才是通向文学创作最高境界独特美的必由之路。